心情散文:郁孤台
昨晚来的时候遇到了大雨,从机场一直到宾馆都没有停歇,甚至下了一整晚。梦中醒来还能听到狂暴的雨声。然而再次醒来时,却换成了叽叽喳喳的鸟叫,那叫声可谓脆亮,带有雨后的湿润。其中一种鸟鸣夹在纷乱的声音中间,发出伊呀呀——恰恰的悠扬长音,像是主唱。推开窗子,一夜雨的荡涤,空气更清新了,如鸟的歌吟没有一点杂质。
开门走了出来,到处是清新的树木和花草,南方的气象十分明显。沿着小路逶迤而去,一股芳香就在路上灌了过来,开始以为是花草,实际上还有树发出的,不是一种香,有的馥郁,有的带着一种苦味,还有的似有黏黏的感觉。
前面怎就出现了一个高台,蓊蓊郁郁的树荫间耸立着。顺着一级级的台阶攀上去,渐渐地,竟然看到“郁孤台”三个大字。好一个郁孤台,是辛弃疾笔下的“郁孤台”吗?别的地方没有听到过,也没有见到过。
台子的位置,在一处古城的角上,上到楼台能看到蜿蜒而去的苍灰的城。这就是红军当年花了不小代价也没有攻下的城墙了。墙很厚实,行人可在上面往来穿行,城外就是浩浩汤汤的一江清水。
以前读到“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”,就感到郁孤台同“行人泪”联系在了一起,郁孤台似也成了抑郁孤独的代言。心里想,怎么就建了这样一个台子,让孤郁的旅人有一个落泪的地方,还是因了哪个人而有了这个名字?
多少年来,郁孤台成了一种空间的东西,没想到竟然实实地矗立在了我的面前。
八百年前,满腔苦恨的辛弃疾曾站在这里,怅叹出一怀愁绪。这里离内地实在是太远,与我所在城市不通航,我是先飞上海然后转飞过来,这样也折腾了一天时间。到达时迎接我的已是晚上如注的大雨。辛弃疾则是从杭州出发沿长江溯赣江南上,他那时在江西任职,必在舟船度过长长的时光。一日停船在万安造口,那里离赣州不远了,暮色中传来鹧鸪声,遂想起了郁孤台,禁不住将一腔悲悯书在墙壁上。万安我去过,有着“惶恐滩”的险峻之地。不知辛弃疾是怎么挨过险途十八滩,生出了“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”的感慨。
又有鸟的叫声传来,是我刚听到的那种发长音的鸟,不知道是不是鹧鸪,鹧鸪的叫有似“行不得也哥哥”的意思,所以行人会产生些离愁别绪。善解人意的鹧鸪是文人的喜爱了,诸多的诗中都有这种鸟,并把它弄成了曲牌,还有人弄成了乐器。
其实郁孤台本身并没有我想的那层意思。它是指台子“隆阜郁然,孤起平地数丈”,郁和孤都是美意。郁孤台占据了一个好位置,我曾在《吉安读水》中写道:“江西的南部,有一条美丽的水叫章水,有一条精致的水叫贡水,两条水流合二为一形成了更加美丽精致的水叫赣江。”郁孤台就在章水和贡水的交汇处,看着章、贡二水合为一江奔腾而下。
想起那位怀有一腔报国志的江西人文天祥,他曾做过赣州知州,必是常登郁孤台的,而且常有一种孤愤在心头。他曾写道:“风雨十年梦,江湖万里思。倚栏时北顾,空翠湿朝曦。”苏东坡被贬惠州也是乘船溯赣江而上,中间行程漫漫,不知多少辛苦。终来在郁孤台上,遥遥北望的心情可想而知,也提笔写下了一首《过虔州登郁孤台》。
这时我又想到,郁孤台或许也有那么个忧郁孤独的意思在其中,许多人离乡背井去向远方,走的时候会看到那个高台,不免生出郁郁之情。远离故土的人站在这个台子上,同样免不了要生出孤独的感怀。所以这台子是个很真实的台子,无论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情怀,它都接受了,人们在这里看着江水落泪,而后抹抹泪水坚毅地转身。这样说来,郁孤台倒是带有了一种禅意,一种哲性。
唐诗宋词中白发苍苍的郁孤台,始建于何年无从考实,来的文人墨客,都会有文字留下,文字也都老在了苍苍史册中。唐代有人把它改叫成“望阙”台,后来还是被改了回去,人们认定了郁孤台。
地处偏远,郁孤台就像一个隐士,悄然躲在一片山野间。这样也好,藏在心中的那种景仰,有时比真实更显得美妙,让人能够浮想联翩,有时见了实物倒会感到坍塌了某种东西。
江水中已经没有了什么行船,以往在江边解下缆绳、拱手相别的场面远去了。
洗耳河畔的又一个春天
那个时候不知怎么了,都想着要把天下让给别人,而别人还不大乐意。不像后来人,别说让了,都是使尽各种办法占有天下。许由就唯恐这项大任落在自己头上,许由的智慧还是能够担此大任的,但许由不愿意跟人打打斗斗的,许由喜欢自己一个人清静,他心里透亮得很,所以尧一说禅位给他,他跑得比谁都快,以至于路途借住时还被人偷了一顶很不错的皮帽。许由如此更像一介农夫了,皮帽子和天下都是身外的,惟有自由是自己的。
箕山与嵩山相照,属于深山了,车子一路上迂回腾挪,山峰障眼,丘陵拌路,林木稀疏,野草蓬茸。当地朋友说,以前山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林木,大炼钢铁时给毁了。箕山不仅有许由,巢父、伯益也都隐居于此。后来唐王绩有诗:“家住箕山下,门临颍水滨。不知今有汉,惟言昔避秦。”这里似乎成了避乱逍遥的好地方。
许由在一片山坡上盖起了房子,当起了自己的王。田地每年开花,许由看着那些花心里纷然,秋后结了果,许由去摘自己的收获。有人发现了许由,找到他的时候,许由已经是一个地道的农人了,他再不是那个戴着皮帽子,穿着长衫子给尧舜讲天下的老师。来人说了,尧要把九州长给许由去做,要说九州长是比这几亩田地好多了,不用费劲下力,一张口手下跑得比什么都快,多少人想这等好事还捞不着呢。许由是什么人?直恨怎么长了两只耳朵,让这样的话进去了,许由赶忙蹲在了水旁,不停地洗自己的耳朵。来人一看感觉许由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,跑走的时候许由还在那里洗耳朵,水清凉地进去又出来,如此循环往复,一切又是清清亮亮的了,风还是乡野里带有各种啁啾和馨香的风。许由看着那条水,洗掉的已经流走了。
我来的时候,世上已经过去了数千年。地上漫了水,一片湿洇洇的,沾了一脚的泥。乡野的味道灌得满胸腹都是。车子早进不去,山坡旁逸一条小路,路旁长满了野酸枣,一个老农正在堵水,看到我们,说来了啊,水漫了。我问这是哪里来的水,就听到了那个迷人的名字。老农是说,洗耳河。他说的那么随便,看着我惊讶的神情,似疑问这不是洗耳河吗?俺从小就叫洗耳河,我说是呀,洗耳河,你知道怎么来的吗?那还用说,许由当年为了浇地从颍水引来的,听了不愿听的话,就洗自己的耳朵。我相信了这条水,老农说,以前水大,现在不成样子了。水绕着山盘旋而下,消失在了山弯那边。水前不远有一片屋子,却是显出了古老,说古老是因为屋子周围有那些老树,树长弯了长残了,多是老槐,生长得不快,一棵树竟然长在了房子里。当年许由比这个住的还要简陋,许由是知足的。
进到房子里,竟然看到一张许由的像,早先见过许由壮年的画像,俊朗慈善,这张老年的似乎更像一些,光着头,帽子被人偷了,就再也不戴,袒着胸,赤着脚,一副如来姿态,实际上如来还是讲究的,并且劳神的,许由则完全一个仙人。画像前有香炉,隐居到这样的荒僻之地,还是被人烧香拜了祖,一定不是许由的所愿。许由生儿育女,倒是弄得人丁兴旺,形成一个村子就叫了许由村。又慢慢形成一个许国,这是许由没有想到的,而成了国家又发生了争斗,许国也不知其果了,这也是许由没有想到的。一间屋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,手里三拔两下就有了一把野菊。想问问她姓什么,女孩用花挡住一只眼睛不说话,另一只眼睛闪出羞来。老农说,她不姓许,她是外来户。
一股浓烈的香传过来,有什么拽住了脚步一样。蹲在水边,水依然清凉透彻,一个人的耳朵产生的幽默波澜还在荡漾着。这里是箕山脚下,抬眼就看见了那个东北西南向的山,山形如箕,名字是农家的。许由死后葬在山上,山也叫许由山。有个写《史记》的人登上过箕山,心情似也有不同,只是跑得路比我辛苦。
许由是阳城人,那里离他隐居的地方不远,这个阳城,后来又出现了一个人物,就是弄得争霸不已的陈胜。陈胜真成了王,拥有了想有的一切,住在豪华的宫殿里,却将同耕的朋友忘却了,也不会保江山,时间不长死于乱刀之下。陈胜喊出的那句“帝王将相宁有种乎”的话语,许由要是听到了,一定又要去洗耳了。阳城后来被叫成了告成,是武则天登封嵩山,在阳城举行庆祝大宴,喻为大功告成。这也闹闹嚷嚷地扰乱了许由的初衷。最理解许由的是那个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的人,许由天下都不要,何要一县之令?想起来的路上,当地的朋友指着一个草坡,说这里每年春天都有自由寻偶的节日,就像诗经中描写的那样,成为一种民俗了。箕山脚下从古就是一个享受天然的区域。
站在高处的时候,就知晓了那些芳香从哪里来的了。那是远远近近的大片大片的油菜,还有红红黄黄的山花,难怪许由会看中这样的地方。虽历史经年,物是人非,但大地还是老样子,始终有旺盛的种子在开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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