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高的定义

因为工作关系，我曾多年从事地方历史研究，有幸接触到一批烈士的亲属，如四川马克思主义先驱、党团组织创始人王右木、袁诗荛烈士的子女。每一次听他们回忆，烈士们坚定的信仰、高尚的情操、英勇的献身精神都深深地感动着我，激励着我。同时，亲属们对烈士无尽的思念也让我难以忘怀。

本来，这是一段荣耀的历史。父辈们为新中国的建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，作为烈士的子女，本该拥有特殊的荣耀。然而，建国后由于对地下党历史的歪曲，由于“极左”路线的干扰，这段历史曾长期被淹没、被遗忘、被颠倒，而他们的亲人则由此遭受了更多的磨难。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，这段历史才恢复真实，烈士们才重新走近光荣的史册，亲属们才得以公开寄托他们的哀思。

记得五年前，我曾接待过一位烈士子女，从汉中前来寻找父亲的遗骸。他的父亲是一名隐蔽在国民党军队中的共产党地下党员。1949年12月，临近四川解放前夕，他的父亲和17名地下党员不幸被捕，在四川绵阳双桥被国民党杀害，时称“双桥惨案”。

许多年过去了，陪同老人寻找烈士遗骸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，老人那殷殷的目光，至今仍在眼前闪现。

记得那是他父亲殉难五十四周年的忌日，他来寻找父亲的墓地，想捧回他的遗骨，放在老家的堂屋，让儿孙们拜祭。

年近七旬的老人，步履瞒跚，满面沧桑，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，紧紧拉住我，连声说：不知道那就是永别啊，我好不懂事，好不懂事啊！

怎能怪你？那时你才十四岁，还是孩子！那天傍晚，父亲把你紧紧搂在怀里，再三叮咛：儿子，要好好照顾母亲！母亲流着泪，默默地为父亲收拾好行装。年少的你啊，哪里懂得父亲临别牵挂的眼神，哪里懂得夜幕中母亲依恋的眼泪，以为戎马倥偬的父亲，聚亦平平别亦平平。父亲走了，迈着军人稳健的步履，这一走就一去不回。

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。凄厉的警笛划破川西北小城绵阳沉寂的夜空，一辆国民党军车呼啸而过，向郊外双桥“乱坟冈”疾驶而去。电闪雷鸣，风声鹤唳，为着信仰与主义，你那三十九岁的父亲，和17位战友，慷慨就义在黎明的前夕。枪声，穿透夜的胸膛，如花的血，开满了白色的芦苇。

仅仅过了十几天，绵阳解放了。当时的军管干部在烈士牺牲的地方，为18名烈士立起了一块木质墓碑。

五十年沧海桑田，星移斗转。烈士们就义的荒野，早已是林立的楼群；如茵的草地，没有墓地也没有碑文，甚至找不到写着烈士名字的那块木碑。

此时，我想起了一位牺牲在成都市春熙路孙中山铜像前的绵阳藉烈士，在临刑前写下的《绝命书》：“父亲，不孝的你儿已为大革命先驱，被万恶的k党军阀走狗杀害牺牲了。我之牺牲，是为着全世界人民谋幸福、求解放而死的。他们要杀是杀不绝的，还有全世界的普罗同志在继续着我的精神。父亲、母亲，尤其是我妻燕氏，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谈话了，是绝命书吧？哎呀，写到这里，我的手软了，血液沸腾了，再也写不下去了！……”字里行间，流露出对亲人的深深眷念和不舍，然而，为了理想和信念，为了真理，他义无反顾献出年轻的生命。

其实，当时有不少地下党员，家境都很好，可以说荣华富贵与生俱来，本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，但他们却选择了艰辛，选择了牺牲。因为他们有自己坚守的信仰，有自己追求的理想，有自己奋斗的方向。

“人生自古最无死，留取丹心照汗青”。在英雄故事逐渐远离、英雄情结逐渐淡漠的今天，翻开史册，走近烈士亲属，让一缕阳光再次照耀我们的精神家园，让我们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和价值。

青山处处埋忠骨。面对失望的老人，我想说：老伯，山青水碧的绵阳，也是英魂安息的家园；每一栋楼宇，都刻着他们不朽的名字；每一条河流，都澎湃着他们青春的足音；每一片白云，都回荡着他们义礴云天的正气。

不需墓地，也不需碑文。烈士，本身就是崇高的定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