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父亲
叶至诚
旅伴
乐山被炸以后,我们家住到了乐山城外,张公桥雪地头。瓦屋三间,竹篱半围,靠山面水。所谓山,至多只有今日一般住宅的四五屋楼高,水也不过是条小溪,名字挺美,竹公溪,只在涨水的日子稍有点儿汹涌之势。
房屋虽然简陋,客人倒还常有。父亲的客人多半是当时他在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同事,其中朱东润、朱光潜、陈通伯几位先生,更来得勤些;常常晚饭过后不久,或单个,或结伴,拿了一枝手杖,信步从城里走来。有时在我们家坐上一阵,有时邀父亲同去散步,父亲便穿上长衫,提了手杖,一同出门。
一天,父亲和朱东润先生出去。通常的走法,总是,出篱笆门左转,沿竹公溪边的小路到岔路口,下一个小土坡,从沙石条架成的张公桥跨过溪水,对岸不远的竹林间有个十来户人家的小镇,有茶馆可以歇脚。这一天,他们改变了路线,到岔路口不下土坡,傍着左手边的山脚,顺山路继续向前,乐山的山岩呈褚红色,山岩上矮树杂草野藤,一片青翠,父亲有过“翠山献丹崖为近邻”的诗句。山路曲曲弯弯,略有起伏;经过一个河谷,也有石板小桥架在溪上,只因远离人家,桥下潺潺的溪水,仿佛分外清澈。望着这并非常见的景物,朱先生感叹地说:“柳宗元在永州见到的,无非就是这般的景色吧!他观察细致又写得真切,成了千古流传的好文章!”父亲很赞赏朱先生这番话,将其写在他当天的日记里。
在父亲的日记里,又有一处记载着他和朋友关于游览的谈话,那是1945年秋,在重庆,这一天,开明书店的同仁们一起去南岸郊游。路上,父亲对傅彬然先生说:“少名胜,没有去以前只听说如何如何,到那里一看,也不过如此。”
傅先生说:“游览的乐趣,其实只在有几个很好的旅伴,一路上谈谈说说,非常之畅快。”停了一会,又说,“其实,人生也是这样。”
父亲一生,旅行的次数不少,大多总有可以倾心交谈的旅伴。1961年7月下旬到9月下旬,父亲出游内蒙,和老合先生不仅同行,而且同室;一路同出同进,一同闲谈,一同赋诗。过了大兴安岭,又一同发觉当地不闻蝉声,父亲有“高柳临流蝉绝响”的诗句,老舍先生有“蝉声不到兴安岭”的诗句。后来重读那五十多天的旅游日记,父亲禁不住写下了这样的话:“我跟他(老舍先生)在一块儿起居,听他那幽默风趣盼谈吐,咀嚼他那独到的引人深思的见解,真。可以说是一种无比的享受。”
就人生的意义说,母亲和父亲同行了四十一年。母亲去世的当晚,父亲吟成一阕((扬州慢》:
山翠联肩,湖光并影,游踪初印杭州。怅江声岸火,记惜别通州。惯来去淞波卅六,逢窗双倚,甫里苏州。蓦胡尘扶老西征,廛寄渝州。丹崖碧山献共登临,差喜嘉州。又买棹回乡,歇风宿雨,东出夔州。乐赞旧邦新命,图南复北道青州,坐南山冬旭,终缘仍在杭州。[HK][HT]
无限伤怀地略叙了他和母亲联肩并影的双双游踪。
除了前面提到的诸位父执,父亲更有自小同窗,前后相交了七十多年的顾颉刚先生和王伯祥先生;声气相投,共同创立了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先生和沈雁冰先生;合作撰写(《文心》,由朋友结为亲家的夏丐尊先生;死别将三十年,一朝想起,依旧猛烈悲切的朱自清先生;“诵君文,莫计篇,交不浅,五十年”的巴金先生;中年相识,一见如故,钦慕不已的吕叔湘先生……如此众多“常惜深谈易歇”的知交相伴,走完了一生漫长的旅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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