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秀业《父与女》

2017-06-16 14:58:50 谈父亲谈父亲散文父与女

  父与女

  张秀业

  为翻寻一件秋衣,无意中又在箱底看到了那条围巾、那是用黑色绒绳结成的,编织着宽宽的条纹……在这素朴的毛织物里,编织着我终生难忘的故事

  是十多年前了,一个风雪漫天的日子,父亲自故乡赶来校中看我。

  他着了件灰绸的皮袍,衰老的目光,自玳瑁边的镜片后滤过,直似秋暮夕阳,那般温爱,柔和,却充满了感伤意味……。他一手提了个衣包,另一只手中呢,是一只白木制的点心盒,上面糊了土红的贴纸,一望而知是家乡的出品。

  那宽敞的会客室里,在这大雪的黄昏,是如此冷落,只有屋角的长椅子,并坐着家政系的仪和她的男友。他们在写意的轻弹着吉他,低声吟唱之余,时而飘来好奇的目光,打量着我们父女。

  父亲微微佝偻着身子,频频拂拭着衣领、肩头残留的雪花说:

  “自从古城沦陷,不知情形如何,我和你母亲时刻记挂着你,只是火车一直不通……我真埋怨自己,当年只埋头读些老古书,自行车都不会骑,不然,阿筠,爸爸会骑自行车来看你的啊……”

  外面仍然飘着雪,将窗外松柏,都渐渐砌成一座银色的方尖塔,那细弱树枝,似又不胜负荷,时有大团的积雪,飞落上空阶……随了那苍老的声韵,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图画:一一一个老人,佝偻着背脊,艰难而吃力的,在凝冻了的雪地上,一步一滑的踏着一辆残旧的自行车……。六十二岁的父亲,竟想踏自行车走六百里的路来看我……,我只呆呆的偏仰着脸,凝望着那玳瑁镜架后夕阳般的温爱、柔和、感伤的目光,勉强做出一丝微笑,但一滴泪,却悄悄的自眼角渗了出来。

  父亲自衣包中取出我最爱读的饮冰室文集,同母亲为我手缝的花条绒衬衣,他转身又解开那点心盒上的细绳,里面,是故乡的名产一一蜂糕:

  “你母亲说,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……。”他拿起一块,放在我的面前,又摆到我的手上。呵,那为烟蒂头熏染得微黄的衰老的手指,此刻还似在我的眼前晃动……_当时,也许是我的虚荣造成了我的腼腆吧?在那衣着入时,举亚潇洒的两个男女同学注视下,(那时而自长椅上飘来的目光,对我直似在监视了!)对着这故乡土物,好像有什么梗在喉头,竟无法吞咽,只窘迫的涨红了脸。叮咚的吉他正奏出一支《南洋之夜》,婉美的曲子谱出的异国情调,又怎样揶揄着那一盒乡土味的蜂糕,又怎样的揶揄着大伺最朴质、真挚的父爱呵!

  天色渐渐的昏暗了,我终于拾起那只“原封没动的”点心盒,只和父亲说了一句:

  “我拿回宿舍慢慢的留着吃吧,天快黑了,我去拿书包,顺便请个假到旅合去看母亲!”

  到了旅舍,母亲正在窗前等候我们。我絮絮的向母亲诉说着学校的生活,父亲只在一旁翻看着我书包里的书稿,好像希望凭借了它们,来了解这逐渐变得古怪而陌生的女儿……

  半响,父亲放下了书,吸了一口烟,他嗫嚅着似乎要说什么话,却又在迟疑着:

  “阿筠,你在同学中间,也有什么比较好的朋友吗……我是说……”

  “没有,谈这个做什么,我要读一辈子书!”没等他说完,我便悻悻的打断了他的话头。

  最慈和体贴的母亲,向父亲做了个警告的眼光,似乎说:

  “你还不知道这孩子的执拗性情,少惹她气恼吧!”

  一时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,在那寂静的雪夜,只听到楼窗外断续传来的更柝声。

  我自书包中取出了纸笔,又在开始写我那歪诗了,稚气的心灵,充满了诗情、幻梦,又怎能体味出老父亲的心情!

  父亲偶而伸过颈来望望我的满纸画蛇,充满了爱意的叹息着:

  “你还是小时候的性情,小鼠似的窸窸窣窣,拿了支笔,一天画到晚。”

  直到夜阑,我才完成了我那“画梦”的工作,还自鸣得意的低吟着:“苓苓静美如月明,苓苓的有翼幻梦,是飘飘的蓝色云,苓苓弦上的手指,是温柔三月的风……”自己还以为,过于“现实”的父母,是不能了解我的“诗句”的。终于,展着我那“苓苓”一般的“有翼幻梦”,偎在母亲身边沉酣的睡去。

  翌日天色微明,我便匆忙的整理好书包,预备赶回学校去听头一堂的文学史,父亲好似仍觉得我是个稚龄的学童,一手摸着花白的胡须:

  “阿筠,我送你去搭电车!”

  北国的冬晨,天上犹浮着一层阴云,雪花仍然在疏落的飘着……路上,父亲又似想起了什么:

  “阿筠,我和你母亲自故乡赶来看你,你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吗……如果同学中有什么要好一点的朋友,你莫太孩子气,也莫太固执,告诉你的母亲同我,我们会给你一点意见,对你总是有益的呵,傻孩子……”他见我不语,又叹息着:

  “你,你知道,我同你母亲都是六十开外的人……”我只气恼的歪过头去。

  “没有就是没有!”

  一路电车终于叮咚的驶来,打破了这窘迫的场面,我方才预备跳上车去,父亲忽的一把拉住了我:

  “你不冷吗?”说着,那么匆遽的,自他的颈际一圈圈的解开那长长的黑色围巾,尽管我在旁边急迫的顿足:

  “爸,车要开了。”他又颤抖着那双老手,匆遽的把那围巾一圈圈的,紧紧的,缠在我的颈际。

  我记得那天我着了一件深棕色的呢大衣,镶着柔黄的皮领,那皮毛颜色,直似三月的阳光,又美丽,又温暖。但是,父亲却在那衣领外面,仍为我缠起那厚重的毛围巾,直把我装扮成南极探险的英雄了。我“暂时忍耐”着跳上了电车,赶紧找到一个座位就开始解去那沉甸甸的围巾……,一抬头,车窗外,仍然瑟瑟的站着那个头发斑白的老人,依旧在向我凝望,雪花片片的飞上了那光秃的头顶,同那解去围巾的颈际……。我的手指,感到一阵沁凉。一一“我那”围巾上,自父亲颈际带来的雪花,开始消溶……我那只手,立时麻痹般的不能动转了,只任那松懈了一半的围巾,长长的拖在我的背上……

  我一直不曾回答父亲的问题:“……你在同学中间,也有什么比较好的朋友吗?”只固执而盲目的,将自己投入那“不幸婚姻”的枷锁,如今落得负荷了家庭重载,孤独的颠簸于山石嶙峋的人生小径,幸福婚姻的憧憬,如同一片雪花,只向我作了一次美丽的霎眼,便归于消溶……

  那黑毛绳的围巾,如今仍珍贵的存放在我的箱底,颜色依然那么乌黑光泽,只是父亲的墓地,却已绿了几回青草,飞了几次雪花……

  抚摸着那柔软的围巾我似乎听到一声衰老而悠长的叹息!

  1960年11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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