义父
王西彦
乡下小孩子,凡是生辰八字和亲生父母相克的,多认一个孤零无依的人做义父,说是可以消除祸灾;或是生辰八字注定难于长大成人的,也多认一个孤零无依的人做义父,说是表示卑贱不重视。所以给人做义父的人,照例总是一些漂泊贫穷的不幸者。
我的义父也是一样,他是一个褴楼孤苦的看庙人。
庙就是西竺庵,当时国民小学的所在地。我最初上学的时候,老祖母和母亲哄我说:“去吧,到亲爷家里去,亲爷给你预备着状元糕呢。”我们乡下管义父喊作“亲爷”,自然是一种尊敬的意思。我听了这话很高兴,因为义父在我看来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老人,我喜欢到他家里去,吃他给我预备的状元糕。
可是到学校里一看,却使我大失所望了。我发现义父实在是一个和乞丐一样的穷老头子,他住的房子里摆着几只大尿桶,他的床上挂着一条鱼网似的破烂帐了,人走进去,就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臭气。有太阳的日子,他常常坐在阶石上,当着阳光,脱下褴楼的衣服,袒露出瘦骨如柴的上身,偻着腰背捉虱子。他吃的东西也往往是发臭的,有一次我竟然看见他在吃一碗挤满米米虫的豆酱。
这难道是我的“亲爷”吗?他为什么会这样穷困呢?
我曾经询问过老祖母和母亲,不过她们回答很简单,大致说,我的义父是邻县东阳人,原来是有家有室的,在一场巨大的灾难里家破人亡了,只剩下他一个人漂荡到外地来。年轻时依仗一份高明的手艺,曾经在附近一个小镇上牙过一爿小小木器店,还娶来一位颇有姿色的年轻寡妇;谁知道有一天他到县城里去赶市,回来竟发觉妻子已经卷逃无踪了,在一种完全测不及防的灾祸里,失去了几乎全部财产和全部对幸福的期望。他简直疯了,抢抡起斧头,劈坏了所有自己手制的桌椅器皿,丢掉店房,从镇上失踪了。但在几年之后,正当人们将要把他淡忘掉的时候,他又回来了;不过他已经衰老了,头发花白了,腰背佝偻了,言语含糊不清了,举止也颤抖迟钝了。人们可怜他,刚好那个庙子里看庙人死了,就让他填了那个缺。于是,他耕种着寺庙附近几丘寺田,有时更掮起斧头锯刨给左近一些人家修理猪圈和牛栏,生活在人们的施舍里。而且,他开始认真吃起长斋,念起佛来了。
这时我毕竟还年少,老祖母和母亲这种简单的叙述,并不能使我感到人世间深广的悲哀。不过,仿佛也因此很忧郁,觉得自己有这样一位义父,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。穷困的人总是被轻视的,即使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,也已经有了这种认识,并由这种认识带来了对义父的怜悯。甚至义父那张歪呐打皱的脸孔,对我也不再是亲切可亲的了。
然而,义父终究是义父,他和我之间有着一种隐秘难解的关系。到国民小学里去读书时,他往往会把我喊到他腾着浓重臭气的房里去,从那褴褛污秽的床上,摸出一块糕饼或是一个梨,子,颤颤地塞到我手里,要我当场吃下去。
“吃,快吃,当心给别人看见!”他说。这对我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,因为我立刻想到爬动在他那槛褛污秽的床上的虮虱,想到他吃挤满米米虫的豆酱,就仿佛闻到他塞给我的赠品上、的臭气似的;不过我还是把它吃掉了,竭力不露出厌恶和勉强的神色,同时在心里也毕竟充满感激的情绪。
由于种种和这相类似的事情,越益使我对义父的穷困感到难堪了。这时,在家里,义父来了。他一来就大声喊着我的名字,向老祖母和母亲夸扬我读书的聪明;于是老祖母和母亲就到厨房里去端出一碗上面堆满菜肴的饭,不然就是一壶酒。看见酒,他的眼睛就发光了,就贪婪地喝着;话也更多了,对我作着种种赞美的祝福,直到舌头僵硬了,依然喃喃不肯停止。
有时,当我在上学或是放学回家的时候,看见义父迎面走来。在我的小伙伴的队伍里,就有人嘲弄地喊将起来:“××的亲爷来啦!”我的脸孔立刻羞红了,我的小伙伴分明是讥刺我有这么一个褴褛如乞丐的义父。这是很伤害我的自尊心的,我几乎要哭出来。可是义父走近了,他亲切地拉开难看的笑脸,老远就喊着我的名字。我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。在那一刻,我几乎是不高兴到近于愤怒的。自然,我做出一种不愉快的表情,既不答应他,也不看他一眼。
是不是他也注意到我的神情呢?不知道,也没有去顾忌。他的褴褛伤害了我的自尊心,至于我的冷淡会不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呢?感谢我那时是一个小孩子,我的无知不允许我去思索那样深奥的问题。
终于我做出了一件非常使他伤心的事情。有一次,大概是学校放假的日子,我混在牧童队伍里牵牛割草,到了那庙里。刚刚庙门开着,看庙的义父却不在,他一定在庙后掘地i我走进去,大概是出于破除迷信的动机Ⅱ巴,用草刀把一个佛像的脑袋砍掉了,还挖掉另一个佛像的眼睛。不待说,这事情立刻给义父发觉了。第二天,他泪流满面地跑到我家里来,跪在老祖母面前,磕头哭诉了一遍,要求老祖母重新修塑回去。为了这事,我受到老祖母和母亲一顿狠狠的责骂。但最使我感到意外的,还是义父那种如丧考妣的伤心模样;我不懂庙里那几尊颟顸好笑的佛像对他有什么用处,能给他什么安慰。总之,我是真正地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了,暗自内疚了很久,不敢再见义父的面——不是为了他的褴褛,而是由于自己的过错。
当年秋天,我患了一场重病,别人都说是佛爷的报应,老祖母急忙到庙里去许愿;尤其是义父,简直是慌乱了,他天天跑到我家里来,跪在我床前,喃哺地为我祈祷着,他的脸上流满了眼泪。我这才知道,他不仅仅爱那些佛像,也爱着我。但他自己呢?他受够了不幸,尝尽了辛酸,究竟有什么人爱他,关心他?
人世间是怎样的不公允啊!
不久我病好了。重新到学校里去。那两尊佛像已经修塑好了,义父每天都在佛像面前烧香念佛,有时放学之后,他更要我一起跪在佛像面前祈求饶恕。
我十分顺从地照做了。我觉得应该顺从的不是佛像的权威,而是义父的虔诚。
半年之后,我就离开家庭,到外面去读书了;最初是县城里的高小和初中,后来是省城里的高中和更远的北方故都的大学。在这些年岁里,我很少回家乡去。如象一只安徒生童话里的丑小鸭,在更广大更复杂的世界里碰撞磨练,我几乎忘记自己的童年了。有时偶尔想起家乡,在那一群朴质而善良的脸孔里面,有一张很显明的,就是我那义父。
有一次我回家乡去,第二天大清早,还没有起床,义父就来了。他在帘子外面徘徊着,张望着,却不敢走进房来,直到我大声询问外面是什么人时,才听到一声颤抖而畏缩的答应。我听出那是义父的声音,就连忙下床来,请他进门就座。我看见他那一刹那间,使我惊讶不置的,不是他的畏缩踌躇,而是他的衰老和褴楼。他原来就是衰老和褴褛的,现在更衰老和褴褛了,完全变成一个乞丐了,而且是最贫穷的乞丐。
“在外面做大官啊!”他说,声音很模糊,歪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。
我怎么来回答他呢?我怔着,说不出话。但我看见他的眼眶旁边的皱纹变成湿润了,他流出眼泪来了。在临走的时候,我取了些钱给他,说是送他买酒喝的,他摇摇头,不肯收受,却十分意外的竟然欷赦了起来。
他走后,人家告诉我,说这个孤凄的老人现在是更加可怜了,经常挨饿,没有饭吃。因为老了,不能耕种,也不能使用斧头锯刨给别人修理猪圈牛栏了,所得的施合自然也大不如前。离开家乡之前,我特地到西竺庵里去探望了他一次。寺庙更破旧了,后面那棵高耸挺拔的冬青树也已经枯死,首先给我一种凄凉的感觉。走进庙去,看见义父蜷伏在庙角~堆稻草上面,模样如一条病狗。
大概是睡着了,他并不动弹,甚至我轻轻呼唤他,也不答应。那是夏天,他裸露着枯柴一般的上身,却躺在稻草上面,让一群苍蝇围集着他,仿佛他已经完全失掉了知觉。
我没有惊动他,就悄悄地退出身来了。我觉得还是不要去惊动他的好。在这世界上,他完全是一个孤独的人。他一无所有,现在他老了,他的生命也将不再归他所有了,我去惊动他做什么昵?象他这样的人,承受别人的损害,代替别人承受损害,他生命的存在对他自己能有什么用处呢?
果然,在我那次离开家乡不久,就接到家里的信,说在一个深秋的夜里,义父静静地把生命交给死亡。他在什么时候死的?他死的时候曾经有过什么言语?谁也不知道,谁也不关心。这于他将是一种幸福吧,我想。因为象他那样的人,只能有这样的死才是合适的,因为他再不能受人怜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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