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，父亲说，这段眼睛总感觉干涩，你表弟周四值班，我想去检查一下。我说，好。到时候安排时间陪你。父亲又说，你们忙吧，没空我自己去就行，反正你表弟在。其实，我听得出来，他说这话的时候，语气一点儿都不坚决，在他的心里，是非常希望我们陪着他的，即使表弟是眼科医院的专业医生，也不会给他带来安全感的。
父亲患糖尿病已经近二十年，一直用药物控制着。最初，他只是消瘦的厉害，后来，他的眼睛开始感觉不舒服。三年前，父亲的眼底有轻微的出血，于是用激光治疗过。父亲说，我最害怕眼睛看不见，如果那样，我就看不到我的孙子孙女了，看不到他们调皮，看不到他们闹，看不到他们长大，也看不到他们娶媳妇儿出嫁了……说这话的时候，他总是眯起眼，充满想象的样子。于是，眼睛，就成了父亲最珍惜的，最在乎的。为此，父亲已经极少看书，看报，看电视，要知道，年轻时候的父亲，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，我就是受到他的熏陶爱上了文字和写作。然而现在，那个声音宏亮的随身听播放器是父亲的最爱，他列了许多喜欢的名单，戏曲，有声小说，还有些老歌曲，让我们帮他下载下来，平时，他和母亲，喜欢午后泡上一壶茶，坐在阳光的窗前，反复地去听那些节目，其中的部分戏曲唱词，小说章节，他随口道来。老年的父亲，他的世界，简单到除了孙辈和母亲，再无其他了。
去到医院，先测视力，父亲的视力居然是1、0，妹妹妹夫都是近视眼，我的视力也不太好，所以，患病的父亲，是我们一行人之中视力最好的了。当时我们都乐了，连医生都开玩笑的逗他，说老爷子你很厉害的，不但很帅，还心明眼亮啊。
父亲的眼睛需要作个造影，检查是否有出血点。之前会有一系列的检查项目，血压，心率，彩超，过敏等等。每到一处，父亲都会认认真真，小心翼翼的按照医生的吩咐争取做到最好，还不时的问，医生，这样行吗？谦卑的完全像个听话的小学生。每一次检查完，他都会仔细的询问，等到人家详细的给他解释，医嘱后，他必须说：麻烦了，麻烦了。然后很释然的投入到下一个检查项目中去。
最后作造影，室内有一圈的机器，每个机器跟前都坐着一个老人。给父亲拍片的是个年轻的医生，她说：大爷，如果您感觉不舒服，头晕，恶心什么的，就赶紧吱声，您脚下有个痰盂，如果想呕吐，您就吐出来。父亲说，好的。拍得过程，父亲始终按照医生的口令，向左，向右，看下面，看镜头，看我这儿……。。第一段拍的很顺利，中间休息的时候，父亲安安静静的坐在高凳子上，医生又问，大爷，感觉恶心吗？父亲连连摇头说，没事，我没事。
这时候旁边一个和父亲年纪差不多的老人，进去的应该是比我们早的，整个拍片过程他似乎不太听话，医生的口令也好像听不懂，头和身子还不停的乱动，医生有点着急，改用了本土的家乡话，声音提高了八度，可是那位老人不知怎么的，就是不能顺利的配合完成拍片。等到我们出来的时候，那位老爷子还没出来，儿子站在他背后，既心疼又着急的样子。下楼梯的时候，父亲说，快扶着我点，我看不太清楚，刚才拍这片子，有点头晕，恶心，想吐。我和小妹小心的搀扶着他，我一直低着头，我不敢抬头，害怕他们看到我眼里的泪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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