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屋祭
老屋的院墙终于倒了,唯有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和几间残破的土坯房还矗立在那里,还有一些憔悴的记忆留在风中……
自从搬了新家,很多年没回老屋了,再加上我又久在异地,所以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的影像竟在我的脑海里,变得模糊起来。
记忆里老房子比我的年纪还大。听奶奶说,老房子是民国时期建的,是祖爷爷建起来的,据说他是个大地主,这一代的房子,全部是他家的,后来二爷爷用卖花生赚的钱买了这所房子。再后来,二爷爷在城里有了工作,自己又建了一所房子,这座老房子就归了我家。老屋一共五间,中间是隔开的,奶奶一个人住东边两间。房子是土坯的,只有房子的地基是砖垒成的,是那种古绿古绿的砖。因为久经风雨,红色的瓦砾上稀稀疏疏地长了些茅草,微风一吹,草绿色的种子四处飘散,来年的时候,又会是芳草萋萋。
老屋的门是暗绿色的,屋门上的几块玻璃,有的已经破了半边。屋顶覆以苇子编成的席子,椽子很黑,黑的油光发亮,因为日久天长,烟熏缭绕,有的地方甚至能滴下油来。屋子很小,即使是白天屋里的光线也很暗,窗框是木头做的,纸糊的窗棂被风一吹沙沙作响。窗户外面是一颗老枣树,记不清它的年纪了,反正自打我记事起,这棵枣树就年年结出累累硕果,一到秋天,红红的枣子青春便醉了我的青春,我的梦想。白天的时候,硕大的树冠便遮蔽了半个老屋。下午,当慵懒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,透过密密的树叶间隙碎碎点点的落在白色的窗棂上,如星星,又如小花,空灵静雅,如幻如梦。
小时候老屋是我快乐的源泉。那时候村里很穷,家里也很穷,电灯经常没电,停电的时候就点上油灯或蜡烛,当然,蜡烛也是奢侈品,偶尔的时候也点上支。油灯的油是柴油,就是老人们说的“洋油”,灯芯是棉花做的。夜深人静的夜晚,昏黄色的光晕顿时洒满了小屋,细细的火苗伴着些许的黑烟,袅袅地飘向屋顶。每每这时,父亲总是喜欢点上一支廉价的香烟,坐在小桌旁,深深地吸上一口,然后惬意地吐出缭绕的烟气。橘红色的灯光,照着他古铜色的脸颊,额头上密密的皱纹一道一道的舒展开来,每每此时,我便觉得也许那时便是他最快乐的时候。
屋里的摆设极其简单,外屋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和两张老式的藤椅,因为有些年头了,上面的漆掉了许多,斑驳陆离的表面上有些细碎的小坑,上面沾满了油渍和灰尘。里屋摆着一张桌子和一个长方形大柜子,据说是母亲的随嫁品,木质很好,用了这么多年还完好无损。柜子里除了放衣服,还有一些好吃的东西,小时候因为馋,常常偷偷地掀开柜子拿东西吃。西面是一个土炕,和东北的大炕差不多,冬天冷的时候,烧火做饭,灶台的热气就会顺着通道涌进土炕里,睡在上面十分舒适和暖和。
春天的时候,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,结出嫩嫩的细芽,一场春雨过后,便长出椭圆形的叶子;夏天的时候,白色的小花簇满了枝头,浓郁的芳香引来成群的蜜蜂,嗡嗡地穿梭于细密的小花间。花谢后,便结出青绿的小枣子,起初还不如绿豆大,后来竟长成如大拇指肚大小的椭圆形枣子;秋天,枣子渐渐地由青变白,由白再变红,到了金秋八九月间,红彤彤的枣子便挂满了树梢间,犹如一颗颗光彩夺目的红宝石镶嵌在硕大的树冠上。每年这个季节,便是我们兄妹三个最快乐的日子。每天放学回家,我就蹭蹭地爬上树,站在树杈上,抓一把红枣塞进嘴里,醉人的香甜嗖的一下从嘴里甜到心里,继而传遍整个神经末梢。妹妹够不着,便仰着脖子在树底下等我晃一下枝头,然后噼里啪啦的下起枣子雨,妹妹提着小竹篮,一边吃,一边捡,那种情形至今回想起来,心里还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感动。
老屋院子很小,小的养上牛、猪、狗、鸡等家禽、家畜以后就挤得满满的。来人的时候,鸡犬相鸣,其乐融融。东边的院墙很矮,隔壁院子里长着一棵老槐树,夏天的时候,槐花穿过矮矮的院墙,小小的院落里便飘满了槐花的香味,抓一把槐花放在嘴里,又香又甜,回味无穷,直到现在还一直陶醉童年时代的槐花香里。
然而,就像歌里唱得那样,岁月就像一把无情刻刀,不知不觉改变了我们的模样,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我们最初的梦想。父亲早早地盖上了新房,原本想我学业上没有成就的话,就给我娶上一个媳妇,做一个本分的庄稼人。可是我上了大学,在另一个城市找了工作,买了房子,于是父亲就搬离了老房子,住进了新家。然而,人一上了年纪,心里就越放不下东西,就越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。一有空的时候,父亲就常回老房子转悠。还经常拾掇拾掇这里,再拾掇拾掇那里,房子漏雨了他就爬上房顶盖盖塑料布,土墙掉皮了就再泥泥。我说过父亲很多次了,“房子既然没人住了,倒了就倒了吧,反正早晚要倒,就让它倒了吧。”可父亲依然倔强地多次回到老房子里修修补补。过年的时候,我回了趟老家,到承载着我儿时的梦想的老房子里转了转,看了看。因为很久没有住人了,院子里长满了荒草,门前的那棵老枣树已经没有了踪影,地上依稀还能看见几片枯萎凌乱的枣树叶。土坯垒成的院墙终于倒了,只留下南面一段孤零零的门楼,还有那扇写着“忠”字的黑漆漆的大门……如今,成群的鸡鹅不见了,成片成片的白杨树栽满了小小的院落,错落有致。房屋白色的墙皮已经脱落的伤痕累累,房顶的茅草长得一尺多高,有的地方已经塌陷了一个窟窿,露出了一角苍白的天空。枣树已然没有了,可屋子依然很黑,很静,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,唯有起风的时候,几篇残留的白色窗棂发出沙沙的响声,像是在诉说着久远的故事……
我给父亲说,老屋的院墙倒了,父亲听了嘴角动了动,没有说话。但是,久久的沉默和那一声重重的叹息,让我的心酸酸的。我知道父亲舍不得老屋,舍不得几十年的眷恋。可是有些东西,随着岁月的流逝,终究会被风化的。父辈们总喜欢回忆过去,年轻人喜欢畅想未来,这也许就是我和父亲的观念不同的原因之一吧。也许,老屋在我的眼里,只是一件过了时的艺术品,我们只能在远远地驻足凝望,却永远走不进它,而在父亲的心里,却是一种厚重情感的积淀,只有他能走近它,读懂它,欣赏它,感受它无与伦比的震撼。
老屋的院墙终于倒了,唯有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和几间残破的土坯房还矗立在那里,还有一些憔悴的记忆留在风中……
老屋后面的溪流
小时候,我家的老屋后面,有一条绕村而过的溪流。
溪流,溪流,你念念这个词儿,是什么感觉?是不是有一种透明、清爽和凉意,向你袭来?当时人还小,没有太多的感受,只觉得它好,好到怎样也说不清,就以为它只能这样好了。
溪流很清澈,常有小鱼在里面游泳,溪边长着密密的水草,随水流起伏,如飘动的丝绸;下雨天,水涨了,有点浑,天一晴,溪流就更清了,下雨涨水时,给它里外洗了一个澡,溪流更干净更好看,也流得更轻快了。
小鸟眼尖,早早就认准了要做溪流的好朋友,它们知道小溪流与它们做朋友是般配的,小喜欢小,不会欺负小;憨喜欢憨,不会愚弄憨;单纯喜欢单纯,不会伤害单纯;天真喜欢天真,不会糟蹋天真。小鸟们都爱上了溪流,燕子,画眉,黄鹂,鹦鹉,麻雀……都在溪边饮水、唱歌、玩耍、梳洗羽毛。
春天,溪边开满各种小野花,苜蓿花,水芹菜花,灯心草花,野水仙花,野草莓花……就像母亲把她刚绣好的图案放在这里了。
天热的时候,我们坐在溪边歇凉,朗读课文的时候,我就把双脚伸进水里,那种凉,一直延伸到此时写的这段文字。
夜晚,我们睡在小屋里,听窗外溪流丁丁、淙淙地自言自语着,心想,天这么黑,溪流摸黑走路,它害怕吗?它孤独吗?好在有那么多水草和游鱼陪伴着,它的心情会好的。就这么想着溪流的心事,听着溪流的低语,渐渐就走进了梦乡。
溪流有时十分平缓安静,天上路过的白云会与它有片刻邂逅,夜里,高空的星子垂直地奔它而来,降落在它的深处,种子一样种在那里;它珍惜这机会,它在很深的地方挽留着白云和星子,像揣着天长地久的秘密。这时我静静蹲在溪边,惊讶水在透明的时候,怎么会有那么深,比它本身要深很多倍,几乎有无限那么深。(后来我才明白,在透明的状态下,事物就超越了它自身的边界,而与无限汇合,再小的事物都能达到无限的丰富。因此,只有那些饱经沧桑而始终保持内心纯洁的人,才能拥有真正的人生智慧,充分的经验让他知道世界的繁复浑浊,而纯真的内心又让他能保持对真理的忠诚,从而有可能以灵魂之光穿越世界的泥沼,最终抵达精神的明亮高地。
在溪流里,我放下第一只纸船,人生的初航,是从这里开始。其实,小小溪流,也有着动人的风景和珍贵的细节。你即使征服了地球,用宇宙的眼光看来,你也不过征服了一粒灰尘。其实,宇宙根本就不知道有个什么地球,更不知道有个你。
我发现,这溪流,是我的首席人生启蒙老师和美学老师。它一直在不动声色地为我传授着什么,它早就收下我这个学生了。
我站在它面前,我睡在它身旁,我走在它的波光里,我静立在它的絮语里,我呼吸着它那野花的秘密清香,在远离它的时候,就一次次让它在心里流淌、波动、环绕——我其实一直都在接受它对我的教育。
它并不明确说什么,但它已经向我暗示了一切。
它是润物细无声的好老师。
我感谢,生命中曾经与一条溪流相遇。
它与我那么近,就在身边,后来渐远,后来它在大地上消失了,我到处寻找,最后我在我身体里找到了它,它已经蜿蜒成我身上一部分静脉和动脉。
记住:大地上有一泓水,从远古,从开天辟地的那一天,它就开始流淌,一直在寻找那些注定要与它相遇的人和事物,它为此到处流浪。后来,它终于注入一脉流水,它绕过无数山脉、原野和荒滩,它绕来绕去,好不容易绕成一条溪流,终于绕到一个地方,绕到一些草面前,绕到一些花面前,绕到一些牛马羊狐鹿蚂蚁雀鸟和众多生灵面前,绕到一座房子面前,终于绕到一个孩子面前。
绕了多少万年,它才找到这个孩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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