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水流年,光阴易老,辞别2015,不觉又迈进2016新的门槛。元月的扉页刚刚翻过,朋友便热情地相邀,趁此佳节期间去乡下采风,那里是他的乡下老家。人到中年,许多人开始恋旧,有人回家修缮起老屋,把原本弃之不用的老屋修缮一新,以备在城里住腻之后回去小住,在春天的泥土里踏踏脚,夏天的河滩上兜兜风,看泱泱漾漾的河水自村头流过,湛蓝的天空旷远纯净,便烦恼忘却,乐趣顿生。
村庄不大,却很古老,村庄的后面,是座不太峻拔的小山。山呈“箕”状,山顶为内弧形的长崮。整个村庄被半月形的山体包围着,就像一位母亲张开温暖的怀抱,轻轻拥着自己心爱的儿女,不离不弃。山峪和村庄,也是这样亲密地依赖着,在静默悠长的时光里,互生共存。特殊的地理环境,让人产生出风水宝地的联想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这里有“五世进士、父子翰林”的江北望族公氏家族,明代著名文学家、诗人,万历前期“山左三大家”之一的公鼐后裔。从公鼐高祖公勉仁开始,代代蝉联进士,近六百年来,无论怎样易朝换代,都没有打破他们精诚的团结,治家的信仰。特别是在大敌当前的战乱时期,他们仍以一族之气,聚起全村村民之力,抗敌于寨门之外。他们或武功,或文治,彪炳海内,多有建树。
我喜欢这样的村庄,干净利落,整齐有序,一座座房屋错落有致, 保持着传统村落的自然和地域特色。院与院之间或相互衔接,或留有夹墙,但户与户之间,绝对单门独院。在这个村里,有百年前的老屋,也有刚落成的新房。老屋肃穆端庄,新房屋脊高挺,门楼高大,美观气派。走近老屋,院内院外,都能找到前人的遗迹;迈进新房,白墙红砖,明瓷亮瓦,凸现新的时代。村庄的好,是既不繁华,也不冷清。乡下的村庄,有的只是时光的安稳,岁月的静好。寂寞时,抬头向村头寻找,在那蜿蜒细长的小路上,不期然就遇上一位荷担的男子,或者推米压碾的女人,他们专注的神情告诉你,乡下的生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复杂,那么沉冗。他们从容不迫,他们却又都那么执着。不执着,才能把繁杂的农事做得有条不紊。
村庄的主道为村级路,路面不太宽,水泥硬化,弯曲平坦。几条小路纵横悠长,穿行于田野、村庄。走在路上,不经意间发现一盘古老的石碾。进了院门,站在台阶上回望,阳光很好,如镶在玻璃上的一汪金水,跳跳跃跃,透着明媚,闪耀着粼粼波光。院中安着一盘年久的石磨,几只鸡在磨下觅食,两条狗在台阶下闲逛。石磨曾经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工具,在过去,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它,而如今,现代化机器代替了石磨、石器, 人们依靠电动机器推米磨面,而忽略了石磨这个古老而又文明的产物,使它成了乡下岁月的一个不可磨灭的见证。
一切如旧,一切便也熟悉于心。打开房屋的正门,紧靠厅堂北墙,八仙桌、条山几、太师椅还依原样摆放,一幅三联的字画高挂中堂。走向前,面对洞开的屋门而坐,耳房,石磨,影壁,赫然入目,果然有一派威严之气。这个位置,旧时只有掌管家事的老人才有资格去坐,再后来,年轻人能坐,小孩子也能坐坐。规矩破了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灵活的折叠椅,舒适的沙发,是那么顺手而随意。天井立起一张桌,磨盘做了桌面,碌碡当了座底。午后阳光下,沏一杯春茶,这就是人们所追求的、远离城市的慢生活。
阳光灿烂,天气和暖,宁静淡然。门角以外的黄土是平整的,阶前的菜园已收获一空。院墙的周围,大都种着树木,桃树、杏树和槐树,一株株遵规守矩,在主人规定的范围内生枝散叶,保持着距离。就像邻里之间的约定,和睦相处,不逾半步,但不妨碍它们枝节张扬,旁逸斜出。这些树木,有的修长稚嫩,年华正轻;有的虬劲沧桑,经风沐雨。惟有一点相同,那就是在浅春的时节,枝条上的芽蕾微鼓,圆润饱满。可以想象,若有一日枝头盛开,它们的花朵,足以把一座小院点亮,一朵花开,就是一片无限的春光。
这些懂得生活的人们,守护着家园,守护着村庄,点种着自己喜欢的树木、庄稼。乡间的泥土味,清香的庄稼味,和他们身上的汗珠一样,和成一股乡村的气息。远远望去,各家各户的门楼上,都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,这些新年的余庆,既照亮了街道又装饰了门面,让人感受到一股乡村的喜庆与温暖。村庄朴素的本性,就在于夜晚的柔美,白天的安宁。不由让人想象,夜晚的村庄,风儿是那么轻轻,月色是那么朦胧,群星眨着晶亮的眼睛——乡村的夜,是尘嚣之上的一瓣心香,让人沿着它的踪迹,寻找美好往事的影子,心底也终于绽出一朵,在时光峭壁的边缘上生长。
趁着和煦的阳光,老人们从自家的院里踽步而出,坐在随身带来的小凳上,一根摩挲油亮的拐杖停放怀中,目光平静、安详。一条眉头生着白色花斑的小黄狗伏在老人的身旁。见我们过去,温顺的花狗摇尾和我们打着招呼。老人因为小花狗的关注而开始用目光关注起我们。这位原本表情木然的老人,目光一闪,昏花的眼神亮了起来,慈祥地对我们每人看了一眼。当得知我们的来历,老人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笑意。渐渐,这笑意淡去,复又归于平静,任我们蹲在他的身边,感受村庄的静谧,时光的从容。悠长的岁月,让他们早已看淡了一切,平静的乡村,波澜不惊的生活,就是生命里的一道沿途的风景。
在我们去的这家院门的旁边,有一个小小的菜园,菜园的周围,石头垒起一圈矮矮的墙坝,有三位老人在坝上坐下,不久又加入进来两个。五位老人,围一圈在阳光下,下起五子棋来。菜园墙坝由石块垒成,黄泥嵌缝,时间久了,黄泥从石缝里脱落,正好用黄泥来画棋盘。村庄里的黄泥不掺杂质,土质很硬,浅黄色的方格画在水泥地上,格外醒目。他们用草梗和树枝来代替棋子,一方为树枝,一方为草梗,下棋者运筹帷幄,观棋者饶有兴味,他们把这种游戏叫下“五虎”。
一位老人刚走出一步,想了一想,抬手又拿起刚刚落下的“棋子”说,那一步下错了,要重新走。这么公然的悔棋,竟然也没有人反对,看来这种悔棋的行为,对他们来说早就习以为常,并不拘于我们是否在场。从他们若无其事的目光里,我看出了他们的宽宏,他们的礼让,他们的质朴与厚道。这样的举动,若发生在城里老人们身上是做不到的,他们总会有些争执,有些脸红。他们定会搬出诸多弈棋的规则,并且认为输赢在此一举,风雅趣味,有如尊严。而面前这些可亲可敬的老人们,却依然能够埋头下棋,全心贯注,一点也不因悔棋影响情绪。冬日的乡村,老人们除了下“五虎”,就是像前面那位老人一样,蹴在自家的院墙外晒太阳,双眼微眯,无关乎心境,无关乎回忆,关乎的是安然的处事,饱和的阳光。乡村闲人少,春禾才了,桑田又忙,只有这个时节,才能让人悠闲一些。
尽管是在白天,村庄里也十分静谧,闻不见鸡犬喧闹,没有人声鼎沸。村庄以南,是一片辽阔的田原,绿油油的冬麦随风拂动,细细的波浪层层翻卷,柔软似铺在大地上的绸缎,那是书写在大地上的诗行,在田原山水间无声的吟唱。再向南,一条拦河坝长贯东西,坝南是一座著名的省级水库,保证着农、牧、渔业的丰收,以及周围县市区的饮用水。在麦苗与麦苗之间,散布着淡绿色的鸟粪。一看就知道曾经有大雁在这里栖落。这片麦田临近河岸,大雁从这里飞过,在这里歇脚,在这里觅食,在河面没有冰冻之前去补充水分。
大雁是人类的朋友,它能用叫声给同伴鼓舞,鼓励同伴奋力飞行,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。不拒大雁的村庄,才是一座纯朴的村庄,自然的村庄,完美的村庄,充满文明和生态意识的村庄。善良之人,美好的日子才能山高水长。在麦田之外,低矮的果树上,几只小鸟落在上面,不知是什么鸟儿,身量如掌,有人说是斑鸠,有人说是鹁鸽,还没走到跟前,它们就扑棱棱地飞了,不知悄悄落到何处。
沐着新年的阳光,我们在田野里漫步,享受清新的空气,展望无际的风景。如春的暖意,就如古老机杼上织出的丝线,随着东风一点点拉长。这样的佳期,不适合深居城市,适合在山冈,在河畔,在草地,在田野,盈一袖清风,守一方净土,体验一种超然世外的生活。天寒了,水瘦了,落叶凋敝;天暖了,春来了,花开锦绣……乡村的诗意,就在岁月的更迭、四季的往复之中,生命的愉悦,不止是弄花香衣,掬月在手,而且还要把恬淡而悠然的生活,编撰成生命的音符,才不负岁月。
想起一位久居济南的朋友,前不久回到老家定居。他说,哪里也不如家乡好,民风淳朴,乡土气息浓厚,在外面找不到根,根就是我们的村庄。一直以来,我们把乡下的村庄,称之为根,它根植在乡村、在田野、根植在浓浓的亲情之中。作为故乡的载体,它就是一种信仰,是幽暗人生中的光亮,每去一次村庄,都是一次灵魂的涤荡。
原创散文,作者若荷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作品发表国内外数百家报刊数百万字,著有《悠悠茶香》《像一片叶子一样成长》《高天上的流云》《善良如嘉木》等散文集。转载请注明出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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